可那两只水缸实在是……
怎么办呢?
叶凌漪苦着一张脸将脑袋埋在胸前往厨房走去,脑海里则飞快盘算着应对计策。
却还没来得及思考出半个所以然,头顶就突然“砰”地撞上了一面极具弹力的“墙”。
“嘶!”
叶凌漪顿时倒抽一口气,捂住直冒金星的脑袋,正龇牙咧嘴的空隙便听头顶飘来一道冷飕飕的声音:“哪里来的蠢才,走路没长眼吗?”
这声蠢才是骂她?好歹人家也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如何也当不起这声蠢才吧?
叶凌漪怒气冲冲地抬头,正想用她那能灿莲花的三寸不烂之舌好好教训一下来人。
却不想抬头的瞬间突然发现,对面站着的竟是赫连府的二少爷赫连澈。
于是刚刚才涌上脑袋的怒火就像被人泼了盆冰水,顿时灭的半丝火星都不剩。
是时身旁若是有其他人在,定能瞧见少女黝黑小脸上堪称精彩的变化,先是双眼喷火的抬头,怒不可遏的神情却在目光触及面前人的一刻立马转化成了错愕、再由错愕飞快变成了一个大写的“怂”。
最后只得灰溜溜缩着肩膀立在原地,只等这该死的主人家给她一个发落。
这时哪怕就是罚跪一整晚她也是认的,反正只要别让她打水填缸,一切好商量。
可惜,与之对面而立的赫连澈此时并没有瞧见她那精彩无比的表情,手里倒是举着一本蓝色书皮的书册在看。
确实很认真。
叶凌漪小心翼翼抬头,牛毛细雨里只见以青玉牙簪束墨发的少年偶尔眉心微皱,一身杏白色深衣随风猎猎,衬得他身影颀长、肤色如玉,也不知是淋了多久的雨了,他浑身就好似罩上了一层银粉,赫连澈就这么静静站着,修长且指节分明的大手抓着书角,红润的薄唇隔着细雨瞧过去竟有种如玫瑰般娇艳的视觉,如此模样倒是比平时多了丝仙气。目光稍往上,又见藏在银色面具后面的双眼目光如炬地定在书册上丝毫不曾偏移。叶凌漪微微踮起脚尖也只能瞧见他眼睑上留下的一层淡淡的长睫阴影,在细雨里便像两只散发着微光的蝴蝶,微微颤动的样子看起来竟还有丝迷人?
叶凌漪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盯着那两只“蝴蝶”就再也回不过神来了,入神之余甚至还有那么一两分欲望想伸手去捕捉……
“登徒子!”
脑海猝然钻出丹青的声音,叶凌漪猛地一个激灵,摇摇头,连连丢开了自己脑内邪恶的念头。
一面不忘喟叹:自己怎么能这样想,对方还是个孩子啊!
而久未得回应的赫连澈终于把双眼从书册上移开,一见对面人是叶凌漪声音又冷下来几分:“你这狗奴才,我问你话为何不答?哑了?”
叶凌漪略矮下身,答得无比虔诚:“都是小的有眼无珠,求少爷惩罚!”
赫连澈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的认错,倒是有些诧异了。
对面的叶凌漪为了脱离刘三娘交代的任务,真巴不得他立马就罚自己。
但事情就是这么巧,赫连澈瞧了瞧手里的账本,皱眉,再一转眼看叶凌漪的时候就无比大度的挥了挥手:“行了,这次就算了。”
说罢,赫连澈转身要走。
叶凌漪见势不好,忙拽住他的衣角,急道:“都是小的该死,小的冒犯了少爷,请少爷务必惩罚!就算是罚跪一晚上小的也绝无怨言。”
她下了很大的决心。
赫连澈微微皱眉回过头来毫不客气打开了她死死捉住自己衣角的手,语气蕴了半分稀奇:“你这狗奴才倒真可笑,我说算了你竟上赶着找倒霉?”
叶凌漪低头咬唇,抬头时面上已然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主子英明,小的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
“哦?”
赫连澈缓缓放下书,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仿佛在等一个解释。
叶凌漪暗自酝酿了情绪,语气真是无比哀怨和委屈:“众所周知我现在的身份不仅是为了养精蓄锐磨炼心性,更是为了往后能更好的为太师效力,小的都知道也本该无所怨言,毕竟我和其他下奴一样都是为太师府干活,可今日一进下奴院小的才知道原来人分三六九等这话的差距可以这么大。”
“此话何解?”
赫连澈说这句话的口吻却是很平淡,平淡到仿若早已洞悉一切只是为了配合她演戏才问的。
叶凌漪心里一阵阵没底,只能咬紧牙关:“譬如今日之事,主子或可能不知道,下奴院子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新来的奴才须一个人去打水填满大缸。”
赫连澈藏在面具后的眼睛似两道包含了巨大引力的漩涡,只要望进去便叫人再也拔不出自己。
叶凌漪愣了片刻。
“所以呢?”
“所以……”叶凌漪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了两下,一丝狡黠立即而生:“主子可能不太清楚奴才们的规矩,平时厨房那两口大缸本来是奴才轮流负责的,赫连府人这么多,用水需求大,厨房水缸最少也得两个人打十几个来回才能填满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赫连澈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叶凌漪抓紧机会,笑容逐渐谄媚:“主子,你看……我是来为太师效力的,太师是什么人物咱们都知道,那是何其英明神武,尊贵无上,身边的随从又是何其风光,我虽只是个预备队员但也不能差人家太多,否则丢了太师的颜面这事可就大了,所以这打水填缸的活恐怕还得找人一起……”
赫连澈冷笑:“我劝你有耍这些小心机的功夫,倒不如想想办法,如何断人口舌,又完成任务。”
他不再给她机会,转身走了。
叶凌漪歪着脑袋想了想,没想明白。
这个夜晚,叶凌漪挺着枯瘦如柴的身子拎着两只快有她半人大小的水桶艰难行走在暗道里。
那是专供下奴行走的通道,一条狭窄至极的小路,很是难走,连叶凌漪这样瘦弱单薄的小孩都只能微侧着身子寸寸挪步而行,旁人更怕是转个身鼻尖都能碰到墙。
为了将两只装满水的木桶运送到厨房,她只能将上辈子吃奶的力气也一起使了出来。
偏偏那条暗道光线昏暗,隔数十步才有一盏烛灯,加上路窄难行,明明是装满水的两只木桶,可当她回到厨房时,两只木桶却将将剩下了半桶水。
厨房管事老婆子年逾五十,生的膀粗腰圆,叶凌漪好容易将木桶运送回来,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坐在灶洞前的老婆子就丢下了手里的鸡腿,擦擦油腻腻的嘴巴,拿起手边的马鞭过来了。
“死丫头!躲哪儿偷懒去了?让你打水竟去了生孩子的功夫?看我扒了你的皮送到太师面前!”
老婆子仿若训奴才的机器,一开口便不干不净地骂。
叶凌漪皱眉,心生不悦。
老婆子走近,往木桶里一瞅,也不见得多大怒火,倒是幸灾乐祸似的,手里马鞭抡过头顶,朝着她就落了下来。
这一世的叶凌漪眼疾手快,马鞭没机会近身便被她捉在了手里。
“哟?”
老婆子见小丫头浑身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一下来了兴趣:“刘姑子只说新来的死丫头来头不小,没成想竟是个泼皮!”
婆子毕竟力气大,马鞭尽力一拉,叶凌漪充满老茧的手掌登时就划开了一条深深的血沟。
火辣辣的疼痛直往脑仁钻。
叶凌漪不由皱紧眉头,手掌不受控制地颤抖。
老婆子居高临下地瞧她,那眼神就像在瞧一头待宰的羔羊。
叶凌漪抑制不住满腔愤怒,欲还手时,不想在水缸后看到了一个影子。
小姑娘瘦的只剩一层皮包骨,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躲在水缸后,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望着她和管事婆子,时不时又瞄一眼灶台上的半只鸡腿,很是渴望地猛咽了口唾沫。
管事婆子是个人精,稍感不对劲,正欲回头看就听见叶凌漪骂:“死肥婆子,跟谁耍狠?真当我吃素?大不了你与我一起到太师面前理论去。”
“什么?”
婆子眯眼,油腻脸上多了恨意:“你个有人生没人养的贱丫头,我看你是胆大包天还反了你!好,要理论是吧?那你便下阴曹地府去理论先吧!赫连府可不缺一个短命鬼!”
管事婆子用极其污秽不堪的言语报复她。
马鞭狠狠挥落,打在叶凌漪的身上火烧般灼痛难忍,叶凌漪也不躲,就那么倔强受着,望向水缸后,带着善意微微笑了。
水缸后的小姑娘似乎没有想到自己被发现了,大惊失色的将脑袋缩到水缸完全遮挡住的地方,又悄悄探出半个脑袋,看对面的叶凌漪没有要揭发她的意思,才瑟瑟缩缩地把手伸向灶台。
鸡腿得手,小姑娘一道鬼影似得消失在了水缸后面。
叶凌漪枯瘦的身体与小脸因此被马鞭抽开了花,纸片般薄弱的身躯稍一倾斜就失去意识栽倒在地,模模糊糊只听见婆子啐了一口说:“真是污秽,明早之前若让我发现两口缸未满的话,就等着被做成鱼食吧!”
叶凌漪觉得身体撕裂的疼,心里难免生出怨意。
恍恍惚惚睡了一觉,梦中有人从她眼前走过,蹲在她跟前,幽幽叹了口气说:“你肯为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受皮肉之苦,却不知是害了你自己。”
她的眼皮沉甸甸的,拼力睁开一线缝隙,只瞧见一片素色衣袍。
是谁?
这个问题一直盘绕在她的心头,随着沉沉而来的睡意被卷入了意识深处。
叶凌漪就这样在冰冷的地上一直睡到天色明亮。
赶着上工的厨子拎着空食盒走进厨房院子,却还没来得及走进来,就在门外失声尖叫起来,空食盒咣当落地。
叶凌漪从梦中惊醒,撑起半身坐起来,稍一动扯得全身一阵刺痛,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满身血迹经过一夜时间已经和衣服黏在了一起,她一动就扯开了血口子,新鲜血迹立马覆盖了红褐色血迹。
她朝外望去,那个尖叫的厨子也正好瞧见她。
四目相接,却是一人迷惑一人惊恐。
厨子大喊:“杀人了!”
叶凌漪勉强撑起身子,往外走。
厨子见状吓得拔腿就往外跑,边跑边大喊:“杀人了!”
“杀什么人?”
一大早歇斯底里,简直要吓死人了好吗。
叶凌漪扶扶晕乎乎的脑袋,头重脚轻地走到门前,倚门框往地上一瞧,顿时吓得脚后跟一绊,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
那仰面倒在厨房门口的,那死死瞪大双眼的,那嘴角流血张爪将胸口抓烂的,不正是昨晚拿着马鞭抽她桀骜不驯的厨房管事婆子吗?
她怎么死在这了?
第一次离死人这么近,叶凌漪觉得胸口发窒,不由加重了呼吸。
管事婆子的死状极其恐怖,一双死死瞪大的眼睛已经蒙了灰,嘴角血迹干涸成了紫色,看样子是一瞬间毒发身亡的,死亡的时间还不短。
厨房院口拥进来一大帮穿着黑色衣服的侍卫,刚才吓得屁滚尿流的厨子此时正站在侍卫中间,指着叶凌漪高声喊:“就是她杀了桂婆子。”
惊魂未定的叶凌漪满脸呆愣,任侍卫气势汹汹地过来将她架到了赫连澈的面前。
明堂高室,银面公子端坐在正中间,一身深蓝色缎面的衣裳将他的皮肤衬得愈发白皙,指节纤长的手正捧着一卷竹简细细端详,半点也没有主持公道之人应有的庄严肃穆。
身材矮瘦的丹青站在他身边,不时朝台下黝黑枯瘦却眼神倔强的少女投去担忧的目光。
“你凭什么说是我杀了那婆子?”
叶凌漪皱着眉,看向同跪在旁边的厨子。
厨子耿着脖子,中气十足地朝座上的赫连澈说:“今一早就只有你在厨间,不是你还会是谁?”
“说话可要凭证据!”
“证据?”
很明显,厨子只有眼见并没有实际证据,遂气势减弱。
正座上的赫连澈却突然笑出了声,底下几人齐齐朝他望,他的目光却是仍定在手里的竹简上,仿若刚刚一笑只是从竹简上读到了什么有趣的片段。
这时,几个侍卫抬上来一个人,摆在堂下跪着的二人身边。
竟是昨夜叶凌漪帮着打掩护偷鸡腿的小姑娘。
不过才五六岁的模样,抬上来时紧闭双眼,浑身发紫,僵直的躯体毫无生气,已然气绝多时。
老秋紧随其后走进来,朝赫连澈俯身,恭恭敬敬道:“回粼少爷,桂婆子和这小丫头的死因查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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